当代中国网络小说的发展呈现出日益繁盛的态势,“后宫”“种田”“仙侠”“校园”“霸总”等题材的作品层出不穷。然而在商品化浪潮的影响下,这丰富之中却隐含着同质化的倾向,部分叙事套路被不断翻新应用,以达到迎合市场与读者的目的。“一男多女”是当今流行的网络文学叙事模式之一,主要指在各种时空背景下,讲述了众多女性围绕同一名男性的故事。而“宫斗文”因其封建王朝中皇帝与众多嫔妃人物设置的限定,尤为鲜明地体现了“一男多女”的特质,是这一叙事模式的代表小说类型。“宫斗文”作为“一男多女”叙述的典型形态,可以借以窥探“一男多女”类型化叙事的文化特质,其成因、构成与影响存在诸多值得分析与挖掘的空间,也可以为反观当今网络文学发展过程中普遍出现的同质化问题提供参照。
一、“一男多女”的历史缘起与人物框架
“一男多女”一词常见于历史学领域,被用来形容中国古代社会的男女关系与婚姻制度——“一夫多妻(妾)制”。当时的男子在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将多位女子娶回家中,以达到家族联合、巩固权势的目的,于是形成“一男多女”的家庭格局。虽然这并非当时所有男子都能够享受的“待遇”,还存在大量没钱娶妻乃至被迫入宫为宦的穷人,但是拥有话语权的富贵子弟施行的“一夫多妻(妾)”的婚恋模式无疑可以轻易将前者遮蔽,使之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代表制度,并对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古代许多小说都曾对此有所体现。如《红楼梦》中,无论是贾政拥有正妻王夫人以及其他姨太太,还是贾宝玉在大观园被众多女孩所围绕,都是贴合当时文化背景的“一男多女”叙事。
“一男多女”同样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常见的叙事框架,许多作品都遵循了这种人物设定,进一步建构了众多女性喜欢同一位男性的情爱故事,相关议题长期以来也为学界所关注。张芙鸣的《言情小说叙事模式的接受心理剖析》[1]、温奉桥的《张恨水新论》[2]都曾论述张恨水《春明外史》《啼笑姻缘》等作品中的“一男多女”叙事。本文提到的“一男多女”延续的便是他们在文章中进行的论述,其与古代“一夫多妻(妾)”的婚姻制度一脉相承,指的是许多女性环绕、追随某一男性的两性关系。需要特别提及的是,“一男二女”所构成的“三角恋”同样在本文的论述范围内,不过需要满足两位女性同时喜欢或自愿靠近一名男性的架构,A喜欢B、B又喜欢C式的“三角恋”则不在本文的论述范围之内。
此外,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金庸、琼瑶、亦舒为代表的港台作家风靡中国大陆,他们的作品受到热烈追捧。那个年代的普通人都无法抗拒与此前革命文学大相径庭的港台小说,何况是未来可能成为网络文学作家的文学爱好者。在这些小说中,“一男多女”搭配并不罕见:《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与周芷若、殷离、小昭、赵敏等红颜知己都发展出欲断难断的爱情;《烟雨濛濛》的司令陆振华始终怀着梦中情人陆心萍的模样寻找伴侣,最终娶了九位夫人;《我的前半生》则讲述了史涓生和妻子子君、外遇辜玲玲的复杂关系。它们或表现出多位女性对同一位男性的倾慕,或诉说了女性们需要围绕男性的现实状态。特别是网络文学重要诞生地的晋江文学城在设立之初“以‘搬运’台湾出版的一些言情小说为主”[3],直至2003年,管理者才决定设置“晋江原创网”给予用户以自主创作与发表的权利。这意味着该网站当时的创作者基本拥有港台文学的阅读经验,非常熟悉“一男多女”的叙事套路,在创作过程中对此进行运用于是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以上两方面的影响下,当代网络小说中“一男多女”叙事模式屡屡出现,“宫斗文”便是其中的代表。“宫斗”小说通常将背景设置在架空或实际存在的封建王朝,王朝内部尊卑有别,等级秩序森严,其中的皇帝作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拥有无上地位与权力,文武百官需要对他俯首称臣,可以随意将喜欢的女子纳入后宫,严格的王朝制度对此进行了保障。如此,“一男多女”的格局形成。
“宫斗文”中的男主人公——皇帝虽然锦衣玉食、一手遮天,但是他们并非大桀小桀,没有一点身为统治者的正气,受到万民的谴责;而是或英俊潇洒气宇不凡,或能力超群治国有方,即使在小说开始部分是没落的皇子,也显示出之后能够成功的非凡潜力。然而与之相配的女性妃嫔未能获得皇帝那样完美的人设,许多主人公出身并不高贵,即使她们拥有强大的母家,也不可避免与皇帝存在差距,从而难以抵挡天之骄子的魅力。在男女不同的人物设定下,“宫斗文”中“一男多女”叙事的基本条件具备,众多女性选择蜂拥而至地来到某位男性的身边。《后宫•甄嬛传》(流潋紫)、《后宫•如懿传》(流潋紫)、《未央•沉浮》(瞬间倾城)、《倾世皇妃》(慕容湮儿)、《后宫升级记》(水心清湄)等经典宫斗作品都符合上述的论述。
二、雌竞兴起与矛盾转移
纵观各类网络小说,雌竞几乎与“一男多女”的叙述模式相伴而生。这种搭配为雌竞的产生提供了充分的条件,僧多粥少,女性之间的竞争——雌竞[4]势必出现。为了获得目标男性的钟情,她们必须不择手段、不计代价进行争抢。尤其是在封建王朝的背景下,后宫与前朝一样具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妃嫔的待遇与其身份地位密切相关,而决定她们是否可以晋升的权利则在皇帝手上;除了等级,皇帝的宠爱也是决定她们生活品质的重要因素之一。为此,这些女性们需要想方设法博取皇帝的欢心,与同性甚至是亲生姐妹进行竞争。假设故事场景不是后宫,“一男多女”引发的雌竞未必如此严重。
《后宫•甄嬛传》尤为鲜明地体现了雌竞产生的背景及其必要性。享有绝对特权的皇上玄凌只有一人,他的喜爱是后宫女子顺利度日的保障,嫔妃要想获得更好的生活只能努力揣度圣意、投其所好,依靠他的青睐来巩固地位或不断向上爬。因此无论是早就工于心计的皇后朱宜修,还是恃宠而骄、滥用权力的华妃慕容世兰,抑或是起初懵懂、后来钻营手段的甄嬛、沈眉庄、安陵容等人,最终都卷入到宫斗的潮流中,争夺皇帝的信任与宠爱。而毫无城府的妃嫔的结局只有死亡,后宫这番狭小的天地根本不容天真烂漫的存在。淳常在方淳意的悲惨结局便是最好的证明,她只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华妃的秘密交易,就被太监周宁海强行溺毙。可见,纯真的女性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全,何况她们还想得到皇帝的喜爱,后宫的残酷机制迫使嫔妃们步步为营。
繁杂的竞争及其导向的结果往往是“一男多女”的小说中最为关键与精彩的部分,网络作家会对其进行详细的刻画,甚至直接使之成为主体内容。相关书写通常难以把握,既不能简单幼稚又不能超出常规,需要作者精心构筑,如果得当,这将成为作品最引人注目的章节。为了增加小说的精彩程度,“结盟”“复仇”“计谋”“陷害”“残酷”于是成为雌竞描写中的关键词,女性们出于种种目的精心设计了各类事件,在奋力打压对手的同时,使自己获得男性的关注。这些关键词说明了雌竞残忍、激烈的性质。它是血与泪的堆积,是爱与恨的交织,有时甚至还会伴随着旁人的死亡。
雌竞作为同性相残的冷酷事实难免会令读者尤其是这一类型文学的目标读者——女性本能地感到反感与厌恶,但是网络小说却巧妙地通过种种方式增加读者的接受度,注重对雌竞主体行动合理性的刻画。
“一男多女”的配置模式提供了动因,此外,“道德化叙事”也是使众多女性不择手段的竞争合理化的另一重要途径之一。在创作过程中,即使小说作者站在全知全能的视角讲述故事的前因后果,也不可能完全客观公平地刻画每一个人物,而是会有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之分,叙述也会循着某一重要人物的主视角进行,根据他/她的人生经历勾连起整个庞杂的故事脉络。多数情况下,主角代表正义,与之作对的人物则是邪恶的化身,两者交织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种二元对立式的结构必然使“宫斗文”中的主角因为种种原因遭受暗算,不得不改变自我,加入残酷的宫斗中,实现从“受害者”到“加害者”身份的转变。而当读者循着小说的主要视点初入文本时,其所能共情的就并非所有人,甄嬛、如懿、萧清漪等主角才是他们关心的对象。于是读者并不会以严格的道德眼光审判主角的阴谋诡计,而是会在原初同情眼光的影响下,认为其之后的狠毒手段只是自卫,其他女性的死亡或没落则是罪有应得。“道德化叙事”使雌竞的过程合理化,“成功学讲述”则以圆满的结果掩盖了其中的丑恶与狰狞。后宫嫔妃为了生活步步为营、艰苦奋斗,最终获得很高的名分地位的情节,很容易被当代读者替换为职场职员竞争晋升或其他背景下的人们为了目标奋斗努力的故事。于是雌竞中女性互相斗争的层面被淡化,而丛林法则下生存竞争被凸显,最终成功的结局更是使读者专注于“努力-收获”的叙事脉络,肯定主人公行动的正确性,无视其中“偶然”出现的反人性手段,致使生存竞争最终将女性竞争遮蔽。
如此,这种愉悦与惊险共存的雌竞描写使读者在“黑化”“成功”等层面获得极大的“爽感”,因而能够接受残酷的同性相残,甚至站在某一人物的立场上“乐在其中”,却使她们无视了背后存在的性别议题。
既然小说章节重点刻画的是女性的斗争手段及其产生的影响,那么就不会展示或深究男性在这一过程中的推动作用,从而使雌竞的始作俑者——男主人公——长期处于隐身的状态,呈现出置身事外或无辜受到牵连的人物形象。此外,许多小说的确讲述了女性通过自身的能力与手段获得胜利的故事,但是细读就会发现所谓的雌竞并不完全是女性的交手,她们在很多情况下依靠了其他男性的帮助。《后宫•如懿传》的如懿是凭借侍卫凌云彻与太医江与彬的支持才安然走出冷宫,魏嬿婉在污蔑如懿之后实际上借助了皇帝的权力将她禁足于翊坤宫,这充分说明了女性对于男权的依赖。女性借助男权而非抗拒的姿态再次将男女冲突进行了调和,于是,由于人物数量不对应所导致的男女矛盾,被转化为女性内部的矛盾。矛盾的转移则伴随着视点的变化,小说中女性实际的困苦处境很难被读者注意,而是聚焦于女性人物之间精彩的争斗关系。相关作品通过矛盾的转移完美躲避了读者头脑中的抗拒机制,得以在市场中受到欢迎。
三、从爱情到权力:读者的转向
进一步追问,“宫斗文”中众多女性围绕拥有“人设”完美的男性人物身旁,并不惜以各种手段进行抢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或许可以帮助破解“一男与多女”故事模式以及雌竞背后隐藏的心理问题。
皇帝能够提供给诸多嫔妃的无非就是爱情和权力(以及以藏在权力背后的优渥生活),于是后宫中的女性主要向这两个目标发起了冲击。
爱情作为人类原始的情感渴望,是“宫斗文”中许多女性接近皇帝的原初目的。她们努力展示自己的特长与魅力,乃至不惜使用种种手段来获得关注,期望能够收获理想中的爱情。如果小说中男女二人互相喜欢,那么为爱长相厮守的故事有时就会上演,男主人公甚至可以与许多妃嫔白头偕老;不过也有一些作品将“一男多女”情节转向至“一男一女”结局,“情种”皇帝由于痴情于某位女性,在其他莺莺燕燕的“围攻”下依然不为所动,甚至宁愿放弃自己的地位与财产,从而践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诺言。可见,爱情的童话依然在当代网络小说中演绎,却也展现出了某种旁逸斜出的走向。
首先,后宫中的女性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通常会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作为通向理想对象的必要代价,如亲密的友人、珍视的物件等。久而久之,飘渺的爱情相比于周围珍重的人事物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强烈的怨恨情感随之滋生,于是女性们开始觉醒,以皇帝身后的权力为目标,带着复仇的心理发誓夺回从前失去的一切。《后宫•甄嬛传》中的甄嬛就是如此,她回宫后只为自己和至亲而活,最终毒杀皇上、囚禁皇后,得以报仇雪恨。其次,还有部分女性在初入宫廷之时就以权势为目标,对爱情不抱有丝毫的幻想。其后的故事有两种走向,一是女主人公在追求权势的过程中不经意间收获了爱情,二是她们一直专注于争权夺利,丝毫不在乎虚幻的情情爱爱。《未央•沉浮》就呈现出这两种故事发展,女主人公萧清漪初入后宫一心讨好吕后来保全自身,却在成为细作之后与皇帝刘恒相知相爱;而她的妹妹锦墨并不爱刘恒,之所以拥有嫁给姐夫刘恒的梦想,只是因为她想借助皇帝获得权势摆脱从前的困苦生活,甚至为此不惜挑拨姐姐与姐夫的关系。这些注重获取权势的女性大多把皇帝视为打工的东家,自己不投入任何情感,需要的只是通过各种方式获得他的信任与认可,从而分得他手中的部分利好,过上比之前更加美好的生活。
女性竞争目标的调整与转换与其说是小说中女性人物的觉醒,毋宁说是大众心理的调整,而网络小说只是为了迎合市场与读者做出了必要改变。邵燕君曾言:“网络文学正是一个承载白日梦的巨大容器,一个满足欲望同时又生产欲望的‘幻象空间’。特别是那些广为流行的作品,不但投射了当下中国人最核心的欲望和焦虑,更为大量尚处于潜意识状态的弥散欲望赋形。”[5]改革开放以来,越来越多个人开始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创业者最终创业奋斗成功或失败的故事不断冲击着人们从前关于美好爱情、纯真善良等正向价值的认知。因为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不论竞争的手段光明与肮脏与否,个人唯有奋斗并胜利才能在现实生活中获得立足之地。于是人们逐渐发现情感纽带为金钱利益所代替,对于爱情的不信任感迅速弥漫;而对于事业的执着追求,以及金钱、权势能够带来幸福的观念似乎才是当代人的共识。现今,每当微博、知乎或影视剧中出现有人要为了爱情要放弃一切时,立刻就有“你清醒一点”“不要恋爱脑”等评论出现。现实生活无法完全依照她们的想法发展,网络文学却可以顺从读者们的内心:“宫斗文”中的女性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自身的幸福大胆努力,不惜使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并且毫无畏惧失败的心理。这种为了确定目标勇敢前进的精神引发大量读者共鸣,因此他们佩服成功者,也同情失败者。如此,“一男多女”网络小说背后不仅蕴含着雌竞的性别议题,它同时也是被改装的现实议题。后宫似职场,“一男多女”叙事中的“宫斗文”潜藏着当代读者个人竞争打拼的理念。
四、结语
“宫斗文”及其所呈现出的“一男多女”叙事模式,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风靡各大网络文学网站。小说因其内部精彩的斗争描写,彰显个人可以凭借自我能力创造价值的理念而得到众多读者的追捧。虽然这类作品并非表面呈现的那般平滑而又完美无瑕,其中关于雌竞、矛盾转移等性别问题时常被隐藏其中,相关故事背景也为封建时期,与当下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然而只要竞争文化、职场焦虑等现象依然存在,这类文学的受众就不会消失,是我们当下发展阶段甩不掉的尾巴。可喜的是,目前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意识到以“爽”著称的“宫斗文”隐藏的陷阱,相关作品也不如从前那般广受欢迎,他们以“用脚投票”的形式呼唤新的、更有创造力的作品。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加贴合当前文化形态的网络文学作品出现。
注释:
[1]张芙鸣:《言情小说叙事模式的接受心理剖析》,《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6期。
[2]温奉桥:《张恨水新论》,齐鲁书社,2009年,第52页。
[3]肖映萱:《晋江文学城冰心站长驾到》,《名作欣赏》2015年第25期。
[4]“雌竞”一词与“雄竞”相对,最初都是生物学领域的用词,指自然界中为了繁衍后代出现的同性竞争的现象,后来被移植到现代社会中,被用于说明女性或男性为了生存与同性争取资源的情况。
[5]孙佳山:《多重视野下的〈甄嬛传〉》,《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第4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雪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在读。
本文刊发于《创作评谭》2023年第2期,转载请注明。
编校:陈论水
审定: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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